程晏南慌了一瞬,  有些无措。

    “喂,李妙雪你,你别哭啊。”

    李妙雪系出名门,  是太傅独女,王亲贵族皆对李家恭敬有加。她又向来有美名,自幼就是顺风顺水,不曾受过什么风浪挫折。

    谁人不知,  李娘子在神都之中,从来都是如清水芙蕖那般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。

    可豆蔻那年,她也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少女罢了。

    惊鸿一瞥,一生难忘。

    执黑白棋子轩举萧疏的少年,  眉眼明净而俊美,  只一眼,便深深吸引了稚龄的垂髫小娘子。

    她还是不知男女情愫的年纪,  可也忍不住对那个大哥哥心生欢喜。李妙雪娇依地拽着李太傅的衣袖,说阿耶,  她也想和哥哥一起读书。

    李太傅自幼娇宠她,正头疼不知该如何哄走自家的小女,少年却淡淡抬眸,轻笑道:

    “令媛还小,无妨。”

    于是她就特得宽宥,  在太子殿下的身边分得一个席位,  和他一起听李太傅讲解诗文。

    她乖顺地坐在少年身边,  也变得格外听话娴静。

    连李太傅也感到前所未见。

    而后来传闻之中所谓的师兄师妹之谊,  实则也不过是如此罢了。

    在那之后,  她年纪渐长,  也慢慢明白了男女不同席与尊卑之分,  便羞赧地不再去亭子中缠着太子殿下。及后少女初成长,又渐渐生出了小女儿之思。

    往后许是因为敬重李太傅的缘故,殿下也一向待她温和有礼。

    可她却知道那分礼节之下,也不过是疏淡而已。

    那样如高岭雪莲一般见之忘俗的人,如重明遥隔云端,如何会轻易为谁动容。

    可不过如今,天人也堕了万丈红尘。

    李妙雪忆着往事,只是静静地抱膝流着泪。

    程晏南却头疼得不知该如何才好。

    昔日的小表妹向来倔强好强,从来不会轻易在人前掉眼泪,而家母性格疏朗大气,也不是会落泪的性子。

    他见过的女子泪水屈指可数,如今更不知该如何安慰。

    可李妙雪却俨然是破罐破摔的样子,越哭越是收不住,泪水如汪洋洪水。程晏南叹息一声,最终也只好掀袍坐在她的身侧。

    一时广袤青山流水之间,只剩下女子如幽灵呜呜咽咽的声音,泣声如水流,不休不止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她大约是哭累了,才渐渐止歇。

    李妙雪用袖子抹了把眼泪,她眼睛红得厉害,好似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泪水。

    可一场泪水付尽之后,好像那些女儿心思的过往也成了少女的绮丽旧梦。与泪水一起慢慢风干,化为了无痕迹。

    她鼻音仍然浓重,声音仍带着一丝抽噎地问:

    “你,你就不伤心么?”

    程晏南此时心中却方才慢慢舒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总算是哭够了。

    他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,男子长腿微屈在前,侧颜淡如美玉,隐带着一丝透彻。

    “自然是伤心。可是天下唯情一字,最参不破。”

    也许并不是他来的迟了,而是红线并未系在他的身上。因缘际会,各有所牵。

    “纵是落寞也无用,只能放下。”

    程晏南望向清凉透绿的涓涓流水,平静道。

    李妙雪双目中怔然放空。

    可在心底她也清楚,他的话不无道理,而她也明白。

    也正是因为心谙如此,所以她才会在得知裴神玉昭示天下封妃,即将大婚之时的第二日,便回到了李氏祖宅。

    虽她回去是以整理经史,潜心研究族中典籍的名义。可实际上她却清楚,自己不过是为了逃离伤心之地。躲避京中那几日人尽皆知的盛大典礼,也就是天子婚仪。

    天子大喜,遂与万民同乐。天下大赦,京中赐酺五日。众人皆知,陛下极为钟情于宝贵妃。

    情之所至,爱若珍宝。

    可昔日那个清风朗月似的男子身影,仍然深深的刻印在她脑海之中,无法磨灭。

    李妙雪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,才返回了京中。可不料昨日,还是会因那一幕被刺伤。然后她又在误会情急之下,越俎代庖地对贵妃横加指摘。

    她想起因自己鲁莽失言,女子那张受伤而恍惚的面孔,心中越发难受自责。

    泪水打湿的眼角隐隐有一丝刺痛。

    “喏,接着。”

    却见一张洁白的巾帕递到了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李妙雪怔了怔。

    程晏南如漫不经心道:“擦擦泪水吧,新的,没用过。”

    男子侧颜淡淡,长睫垂落,骨相清越如斯。薄唇微抿,吐出的却是关心的话语。

    “贵妃娘娘,李娘子求见。”

    明萝梦斜倚薰炉边,正在喝着牛乳茶,闻言轻轻一怔。她放下小盏,用宫婢呈上的软帕擦了唇边,缓道:

    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李妙雪入内之时,长睫不禁颤了颤。

    天气愈发寒冷,帐中却温暖如春,甜香拂面而来,让人有一丝熏熏然。

    贵妃是平时的模样,

    花颜雪肤,竟比牛乳还要更加白腻娇嫩。那双莹润清浅的乌眸望来,里面透着一丝疑惑,仿佛在问她为何而来?

    李妙雪顶着这一双如稚雀无辜天真的眼眸。

    心中却羞臊得更加厉害。

    “贵,贵妃安好……臣女,是来给贵妃道歉的。”

   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然而致歉的话语说出了第一句之后的,后面的话也没那么难说了。李妙雪面红耳赤,然而望向明萝梦的目光却认真无比,字字清晰道:

    “昨日是臣女贸然行事,反倒是抱薪救火,误解冲撞了贵妃您。臣女知自己难辞其咎,不求贵妃原谅,贵妃倘若要罚,臣女也绝无二话。”

    明萝梦眼底却拂过一丝讶然。

    许是因为她自幼以来,所遇见过五花八门的眼色打量,和风言风语便已不胜枚举。

    故而昨日李妙雪的横加指摘对她来说,并非是什么大事。反而她当时更多的是害怕当真因自己一言,而给裴神玉带来祸患的忧心难过。

    明萝梦静静地摇了摇头,只是淡淡道:

    “你也是牵念陛下,才会如此……况且李娘子也是陛下敕封的郡主,不必如此折腰客气。”

    李妙雪本听闻贵妃性子娇纵,却不料明萝梦竟丝毫没有苛责降罪。

    她心中却更加难受起来。

    “贵妃如此宽宥,臣女却实在心中难安。”

    且听到‘郡主’二字,她心中又不免因往事而浮现出一丝苦涩。

    昨日她如此冲动,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对陛下的心思。

    可贵妃却轻描淡写,似乎毫无芥蒂。

    这就是陛下给的安全感么?

    明萝梦转了转眸子,微微牵唇一笑道:“那便罚你,同我说说陛下的事情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见过,他过去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李妙雪不禁一怔。

    “郡主昔日是陛下的师妹,想必也曾与陛下朝夕相处,了解于陛下昔日的性情与事迹罢?”

    一双猫儿眼灵动如春水,带着天真与好奇。

    她是当真好奇。

    而宫人听贵妃令奉了茶水之后,便施施然退下了,此时帐中只剩下二人。

    李妙雪垂着颈,神情隐约恍惚,却慢慢道:“其实我与陛下,也不过是因家父而有些碰面相处,并非真的有什么同门之谊。

    陛下生来就是储君,文治武功,皆是不俗。可懿安皇后早逝,先帝信重淑妃……其实当时,陛下过得也并不轻松。”

    李妙雪的话语,不知不觉又堕入了旧时的回忆。

    她当时又是如何小心地关注着他。

    “殿下心性沉稳如山岳,我自幼不曾见过殿下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。殿下待人皆温然有礼,可我却总觉得,殿下实则疏离而遥远。”

    唯独如今在贵妃身侧,才如天人堕凡尘一般,有了血肉与欢喜。

    “我唯独见过两次,他失态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一次就是当时,东宫之中养的白猫儿意外死了……一次便是如今,陛下对您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茶烟袅袅之中,李妙雪又不禁苦涩一笑。

    “想必经过昨日,贵妃也知道我心中……不过,这也都是些过去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她既已决心放手,便不会痴缠留恋。

    她缓缓道:“我李妙雪,此生唯愿得一人心足矣。家父教我秉持廉耻,自不愿插足于他人。”

    此语一出,明萝梦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。

    明萝梦剔透的眸眼微微一动,她眨了眨长睫,缓缓莞尔露齿,真挚道:

    “那我便愿李娘子日后能觅得佳婿,白头偕老。”

    李妙雪心中松了一口气,也笑了笑:“臣女也祝贵妃与陛下鸾凤和鸣,及尔偕老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贵妃是一个冰雪剔透般的妙人儿。

    怪不得,陛下会如此喜欢。

    李妙雪离开暖帐之时,不禁如此想。然而她脑海之中,又因方才与贵妃所述的一席话,浮现出龙朔十三年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。

    无人料到,即将登临皇位的太子会深夜冒雨而来。

    他眉眼黯沉,如被雨水浸润那样冷淡。

    那段时日,太子的身上总笼罩着一股颓靡之气,仿佛月色也一同被遮蔽。

    她听说他近来过得不好,不禁暗中牵念。

    李妙雪悄悄地躲在门后,偷听着阿耶同太子夜中谈话。得知陛下虽破例让太子择妃,却仍想让太子立她为后。

    因李氏庞大,能为天子护航。

    可那一刻,她的内心毫无疑问是欢喜的。

    可灯光之下的男子一身冷清,却眉目认真地与李太傅道:

    “虽父皇坚持,但却恕孤不能迎娶另媛,孤已有所爱之人。此生唯她一人,不会辜负。”

    李太傅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太子不似毅帝多情风流,生来便是长情之人。且他自幼教导太子读书,也明白太子性情如何。

    一言既出,便不会违背。

    而李太傅疼爱独女,纵是知晓李妙雪的心意,也不愿让她受如此委屈。

    哪怕是得以入宫为妃为后,却无君王恩幸,于深宫之中也不过是寥落孤单罢了。而相比能光宗耀祖的荣誉,作为一个父亲,却是她一生的幸福要更加重要。

    后来太子登基,李妙雪便被封为寿安郡主,享食邑千户,位同皇室。

    她却明白,这就是天子的补偿。

    天子垂怜,许她大婚之时十里红妆。

    李妙雪心中清楚,与其说是天子对她另眼相待。实则也不过是对恩师之女的歉疚,和对一个妹妹那样的关心罢了。

    她李妙雪,出自世言高华的赵郡李氏,也有自己的骄傲。

    李妙雪淡淡垂睫,往远处走去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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